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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明清两代诗歌中贵州天柱县的熟苗

文|楚西南

“楚南之天柱届在边隅”,明代以来天柱都算是边疆地带,更在以前是乃是土司羁縻之地,不属中原。既然是五溪深处,山高林密,地广人稀,又不通文教,自然没有什么文人巨擘,也没有什么名扬中原的文化作品,甚至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被完全忽略不见于记载的。

自从明代建县以来,流官们偶有文字流传,随着汉化日深,到清代本地苗蛮也居然有了文人士子自为书写了。这其中,以诗歌为多,见于县志。

《尚书·尧典》说:“诗言志”,这个志许多人解释为志趣、志向,但是也有记录的意思。好吧,我们姑且把这几个意思一起看了。我把手边几本书明清两代以来关于天柱县少数民族风情或历史的诗歌都搜集出来,且做一观。

原文和注解我用不同颜色字体区分。

清代的《黔省诸苗全图》绘本里只有两条提到天柱县的少数民族,这比相邻的苗疆里对少数民族的记载少的多,这两条记载一条是“洞苗”,一条是“西溪苗”。

“洞苗在天柱锦屏二县,所属择平坦近水而居,以种棉花为务。男子衣服与汉人同,故多与汉家雇工。女人戴蓝布角巾,穿花边衣裙,织侗帕颇精美。能通汉言,听约束。织锦相沿已有年,素称精美尽皆传。苗通汉语居平坦,善种棉花力垦田。”

蓝布角巾就是包头帕,如今已经日渐式微,多用毛巾不用蓝布了。天柱境内目前没有织锦技艺流传,已经失传。

苗族织锦花样,天柱已经没有了。

“西溪苗在天柱县治。女人穿裙不过膝,以青布缠腿。未婚男女携馐相聚而戏爱者,约饮于野外歌舞,苟合生子后以牛过聘焉。西溪旷野舞歌声,苟合淫奔苗性情。男子携笙女提馐,春朝戏耍遍山行。”

穿裙,缠腿,吹芦笙是非常典型的苗侗民族文化特征,苗族多见,侗族南部方言也有,具体天柱历史上这个是苗族还是侗族的记载呢?我看已经没办法弄清楚了,因为早已失传。清代中期至今也不过多年,真是沧海桑田。

裙装绑腿而蜕变为裤装,民族特征大为减弱。

天柱县志在清代一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王复宗纂修康熙二十二年刊刻的版本,一个是林佩伦、杨树琪纂修光绪二十九年刊刻的版本。县志里艺文志部分主要就是诗歌。我通读下来,略微失望,有关于民族的不过几首。

《南池瑞连记并长诗》愚山雷起龙(文略)峰峦叠叠连云紫,百丈长虹复东起。前贤教化洽民苗,蛮方取次成仁里。薄书以外静无譁,闲鉴南池注清泚。对时育物种莲花,为爱莲花是君子。伊人去久花渐湮,荒城满目尽荆榛。漫云有说将千古,可奈无花已七春。河畔未逢投石女,溪边不见浣纱人。天香国色归何处?空令骚人感慨频。使君之来胡不早,城门朝夕为公扫。随车甘雨忽滂沱,数日花封花使好。一朝菡萏喷芳颜,万紫千红如绘藻。气机花木得先知,山灵料理非草草。在昔曾闻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舡。未免文人相誇翊,怎如目摰非言传。濯露笼烟香愈远,凌风笑日色弥鲜。料因定是西王母,日向瑶池宴众仙。嗟我来时岁将更,处处梅花与雪映。哪知先有南池莲,清芬果为传佳政。悔不五六七月中,来沽浊酒同吟咏。水天召试兆于斯,载观金莲锡仙令。

“前贤教化洽民苗,蛮方取次成仁里”,前贤,建县以来历代统治者;民苗,汉民和苗人,前文已经说清楚,所谓民除了少量外地汉族移民外大多数不过是本地先汉化的少数民族罢了(点击阅读:康熙以前遍布天柱的苗、蛮、土人、峒人都是什么民族?),所谓苗是指汉化不深的苗族和侗族部分。蛮方,蛮人地方,和苗疆同义。这里出现了民、苗、蛮三个称呼,似乎认为苗和蛮同义。实际上是含义混杂,指代不明确。

大意是说因为这些统治者的“教化”同化得力,如今这蛮人的地方也知道了诗书礼仪。

天柱莲池,是朱梓最早种荷花的,所以两朝文人吟咏最多。其实景色不过尔尔。城中民中池塘尽种莲花,城外种荷花如今也多。

《八景诗》合肥辜宽(六首从略)《金凤晓钟》呼吸能将帝座通,遥天一挚下疏桐。山城未落三更月,林樾先传四野风。岂是啼鸟催晓梦,争如清雀啸长空。蛮荒已奏文明世,不比寻常说梵宫。

金凤山

这一“蛮荒”和雷起龙的“蛮方”同义,不过又多了一层荒凉的感觉罢了。

《春花夜月》半亩横塘夜色清,瘴方小景亦堪名。到来处处春山好,行看年年秋水溋。花事有开还有落,月光宜晦却宜明。几时窃得霓裳曲,引起蛮家学弄笙。《和八景诗》扪霞王復宗(其余七首从略)《春花夜月》春江花月夜常清,美景由来最得名。但见春花三月尽,可知夜月四时盈。寻常圆缺波中现,分外阴晴镜里明。曾向洞云探胜迹,蛮谓逐队抚芦笙。

王復宗是康熙二十二年前后的天柱县县令,正是他组织修撰了第一版天柱县志——康熙《天柱县志》。这八景诗一共有八首,吟咏天柱的八个景点,其他没有提到民族文化的此处从略不提。

春花夜月是指春花寨的景色,五六百年来这个寨子竟然没有更换名字,就是今天高酿镇春花村(春花寨),全部为侗族。

这两首诗都提到春花寨侗族也被称作蛮、蛮家,文化特征之一是爱吹芦笙,还有“逐队”之形状,可以断定,和现在所见的周边苗区吹芦笙基本是一样的。目前天柱已经没有侗寨会吹芦笙,康熙年间至今仅仅才年左右,芦笙文化的消失肯定远远晚于记录的时间,但是当地人现在连芦笙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逐队抚芦笙,天柱已无此。

《游白岩宫》历阳林毓芳(前三首从略)扪葛扳萝下碧霄,扶筇无计出危桥。安能待月吹笙去,一调西风寄子乔。《宝带桥》邑贡生傅严星长虹一缕东溪腰,赖有朱君建此桥。官任蛮荒留宝带,家居淮海近琼箫。舆梁始事传先泽,木石重增借后僚。济世心同俱不朽,残碑古碣息寒潮。《余应王殳师修志之请次新舟山立秋见月》邑廪生王永年千林深处一登悬,高占新舟第一巅。想见僧船归夜月,却闻蛮笛破秋烟。光才半曲争如画,隐矣矍星不在天。记取晦明同此夕,人间何必过媸妍。《新舟山》王鹏谁从银汉下三江,泛彼新舟泊此邦。绕麓溪塘疑浪涌,傍岩楼阁俨蓬窗。千株乔木帆中影,一派芦笙水上腔。任教神风吹不去,直维天柱屹如矼。

新舟山在新舟寨,山下是新舟坝,在今天白市镇新舟村,全部是苗族,主要有舒、宋、吴三姓,三姓各立宗祠而且都得以完好保存至今,是个奇迹。这个地名数百年来也没有变动过。

王永年是天柱本地人,王鹏则县志没有注明是本地人还是流官。他们二人在新舟都注意到了乐器,一个是“蛮笛”,一个是“一派芦笙水上腔”吹芦笙呢。籍此,我们不难发现在康熙年间天柱不分苗族侗族都普遍吹奏芦笙。

所以晚于康熙版县志的《黔省诸苗全图》依然记载天柱县境内还有人群善于吹奏芦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也说明,芦笙在天柱失传是非常晚近的事情,最多不过年。

新舟一寨三祠。

《听松阁》邑庠生肖应何(前一首从略)笙簧何处奏清秋,一枕寒涛百尺楼。我欲凭虚从此去,临风莫更理箜篌。《小江渡》邑廪生杨芳阑看人从树杪,觅路下云巅。山夹诸蛮地,江穿一线天。平桥驱马滑,尺水破龙眠。徒有临渊羡,知名亦惘然。《元正山》邑庠生周之德山形多怪异,元正意何如。众善于兹长,群邪不敢居。象方端轨则,酒气浑清虚。莫谓三苗地,犹然剽悍余。

康熙县志里面记载有“统而记之:峒乡四里,口乡一里,新增一里,坊厢半里,苗寨三里,天汶二所,合九里一厢二所,庶几经界正并地均,而县治成矣”和“楚南之天柱届在边隅,三苗西接”,周之德的这个“三苗”是指苗寨三里,不是先秦典籍说的三苗,由于已经标明“苗寨三里”在天柱西部,我们可以知道就是今天天柱县高酿镇、石洞镇、坪地镇等地,几乎%为侗族,都使用侗语。

《邦洞崖》邑廪生杨正迈登临几度想当年,一水周遭又一巅。是洞任伊题马上,为邦从此入疆边。呼开石文风雷吼,踏破天根日月悬。莫倚蛮王曾恃险,太平早已靖烽烟。

邦洞崖就是邦洞桥头那块悬崖,上有道观。诗句第二联嵌入了邦洞二字。至于所谓“蛮王”已经不知道是谁,天柱明清两朝都有起义,明代如傅良嘴(侗族)、虫虾(苗族)、姜映芳(侗族)等多次起义,尤其明末清初,起义频仍,多次攻入天柱县城,邦洞势必是军事要隘。

《怀朱公柳津》举人吴见举高压千峰石柱标,荒城小立吊前朝。跃龙未见空存井,起凤频题就有桥。一代版章开县治,七旬化格到溪苗。朱公遗迹今何在,事变沧桑叹寂寥。

第一句石柱就是指石柱擎天,第二句井指县城龙王井,桥就是宝带桥,溪苗,溪洞之中的苗人。化格可以理解成教化,换个说法就是民族同化。

天柱的少数民族宗祠

松阁莲池徒费寻,凤城遥望入云深。祠荒顽石犹镌像,春暖翩鸮尽变音。折价鸡粮完国课,输忱猺丑救时心。蛮荒自此归新化,巷舞涂歌泽到今。

吴见举,光绪年间中举人,岑板寨人,今瓮洞镇岑板村人,苗族。岑板村至今还留有下马石、天柱仅存两个的惜字炉中的一个。吴见举参加过公车上书,是天柱外三江取得设牙行当江合法地位的重要推动人物,对家乡事物比较关心。他的这些作品写于光绪年间。

他见到这些遗物的时候已经大多破败荒凉了。折价鸡粮:明代开设天柱县以后“民里”上税交谷物,“苗里”上税只交鸡粮,也就是只交几只鸡就可以了,可以说是很大的优惠措施,这些“苗人”只需要表示对国家的臣服就可以了。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名义上的一只鸡往往是百倍剥削,闹的家破人亡。到清代康熙年间天柱不分民里苗里所有交税全部改为谷物和银子。国课:国家的税收。

猺丑、救时、蛮荒、新化,这些充满激烈对比的形容不过说明他完全站在了统治者的一边。亦可知,原本作为“苗”的一员的吴见举等人在数百年朝廷的“教化”下已经完全认同了儒家伦理、华夷之辨了。正如王復宗在数百年前所期望的那样“是非得良有司为之编户口、登版籍、敬崇学校、敦尚礼仪,何能化雕题凿齿之风,俾之革面且革心耶?”

台江县施洞镇苗族老照片,天柱苗侗民族早就“革面且革心”,不存在这种传统了

《凤城怀古怀朱邑侯柳津开建天柱》西南一带是苗城,卌寨虫虾卓有名。户口编联人易服,田庐清丈地输征。腾朝雨露兴文教,蛮洞风烟就治平。想见坊厢开化日,镌岩巨笔尚纵横。沿途胔骼偏纵横,铁石人来应亦惊。负固蠢顽谁向化,多方驾驭只推诚。万家烟火成新治,一统舆图属大明。公道柱民知报德,馨香顶祝到来生。

康熙县志有记载:“宣德二年为虫虾苗所围,几随上委平溪莫指挥平之……自龙井以西至南门为苗城,由南门以东至龙井为民城,民苗各为修葺,做《展城记》以志之。盖苗原辖于所,而民新附于县者也。”第一句的“苗城”这里已经记录的非常清楚,就是今天水东门、东门到南门一带。

“多方驾驭只推诚”是指朱梓单骑从天柱守御千户所(今县城)深入高酿富虫寨(今富荣村)见傅良嘴等人,和平解决了傅良嘴起义事件。

《吊义从营援军统领兼摄天柱县事王公伯海乐善好施》从略《附吊七绝四首》(其余从略)厚泽深恩恨未终,九泉齐志困英雄。军门忽报将星落,泪洒蛮花血染红。

剩下我又选了几首诗出来,虽然没有提到天柱的民族,但是非常有细节,为我们了解历史上天柱人的生活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记录。

《自瓮洞至岑板溪壑回环树木苍翠几疑别有天地,莫谓黔中无佳山水也,路上作此》前人一路松杉色,苍然上客衣。绿云随地拥,香雾扑天飞。深谷鸟能乐,茶林花更肥。(山多茶树,冬月大花)何人共幽赏,题句满岩扉。

这首诗没有留名,是从瓮洞去岑板的路上所见,一路有很多松树、杉木、还有茶林,不过这个茶不是喝的茶,而是指山油茶树,后面特别有文字标注了花的特征。至今风景依然。

《过楞寨访杨雨提亭沛泽孝廉不值》前人满天烟雨湿濛濛,行过溪桥又北风。野店荒寒宜赉酒,高秋廖泬正归鸿。田畴如此吾当隐,风景依然尔未逢。何日衙齐同把晤,高谈银镯夜销红。

楞寨就是今天蓝田镇楞寨(也写作轮寨),五百余户,是蓝田最大的自然寨之一。

《夜宿瓮洞》前人黄昏烧烛照行旌,到及荒村月二更。听父老言来不速,得安眠处梦都清。沿街窃喜厖无吠,近水遥闻纶有声。永夜不知身是客,诗魂偏逐乱峰横。《至汉寨旅店,妇人女子环聚相观以为官也,而余实不知其所以为官者,一笑答之》前人问尔为官有何好?官之所为尔未晓,百万事难一日了。问尔为官有何能?读书致治吾未曾,日日故纸锁苍蝇。吾与尔曹均人耳,为衣为食忙至此。可怜门外人如市。

这首诗为我们描述了非常滑稽的一幕,一个爱好山水的旅客到了汉寨旅店,可能是因为衣服比较豪华,被当地妇女团团围观,只能无奈回答自己不是官。

汉寨即今天石洞镇汉寨村,虽然名字叫做汉寨,实际上是一个侗寨,侗族人口占%,全部使用侗语。汉寨曾经是清后期姜映芳起义的核心区,周围遗址和风景有九龙山,柳寨梯田,六十丈瀑布等。

三门塘古碑群

石洞六十丈瀑布

《踏田行》前人十余年来舆行惯,久被乡人嫌懒慢。因公四路今奔走,穷年矻矻不少闲。前番行踏各里田,春雨泞泥二月天。荒店古刹穷僻处,同人往往相勾眠。兹来地湖踏旧亩,两足忙忙终日走。笔墨书砚为一忧,随行绘图不离手。西出便是桐油冲,几坵横塞山腰中。出冲崩塘恰对面,早禾接连岩板院。转身东下路拱溪,平南一路相攀跻。归来山谷崎岖径,一连一巅力不胜。硷头归宿小寺时,月重高挂松柏枝。令人厌厌不能饭,三日三人皆困疲。次早又速同人起,翻上岩盘十余里。复登登口下长沟,齐公塖外飞山是。行行射口过次门,段落人家分小村。琴板岩脚连长路,到此野色候黄昏。尚有彭塘田数顷,大小板冲几隔岭。明朝北出大山头,同人皆倦云且休。觅便引我独堪去,公事只今难再留。周围曲折皆踏遍,分图合图绘成卷。半多典当出会同,逐一清出为换佃。百余石谷仍旧租,百世之利付尔徒。各须勤谨勿荒芜,勿负昔日今日经营之区区。念哉!勿负昔日今日经营之区区!

这首诗是一首叙事诗,说的很有意思,是到地湖乡一带记录田土地图工作而作的诗,中间记录了很多地湖地名。

古代县官怎么掌握自己统治的土地有多少呢?就是定期派人下去实地考察,像诗中所言一样一处一处实地考察,每块水田的形状,面积大小,位置都详细记录下来,有图有文,小图画了还要画合图,合成一大本卷起来,这个书古代就叫“鱼鳞册”。

不仅你家地在哪里,是什么形状县太爷都一清二楚呢!这个工种也还存在,不过是电子卫星拍图和实地抽查结合,都用图片记录了。

作者走访剑河苗寨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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